又见母亲炊烟时(二)
霏霏春雨沁润着大地,年迈体弱的母亲电话要求回老家看一下百年老屋,清出父亲坟头上的乱草,将放在老堂屋的寿棺移到淋不到雨的地方安放.......。我从县城急匆匆的回到母亲在集镇街道的住处,姊妹弟兄早已等候在母亲的身边。
母亲不想乘车回老家,我们不好违拗母亲的原意。见老人不让我们搀扶,只有紧紧跟随在蹒跚而步的母亲身后,高一脚低一脚行走在回家的路上。父亲突然离我们而去,生怕行走着的母亲有所闪失,害怕母亲离我们而去,母亲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和血缘纽带,儿女们的心思全部凝在此时,母慈子孝达到空前无比。过去的家长里短,宛如柔柔的春雨,丝丝润滑进大家心间,有一种苦尽甘来的质感。路边的新农村房屋鳞次栉比,炊烟袅袅飘向空中融入春雨引人遐思,树上春意阵阵,金黄色的油菜花丛中春鸟欢鸣,谁家的鸡在飞狗在跳猫咪嚎春•••••.母亲东瞅瞅西瞧瞧,美丽农村的新生活气息感染了母亲的心,看的出母亲的心情不错,一路和风细雨,一路母子间的欢笑,不知不觉已到老家。 三年无人陪伴的百年土屋已物是人非,屋后密竹杂林丛生,房前芳草凄凄,潺潺溪水早已干涸,青瓦楞上满是苔藓,门睑蛛网密布,灶屋风烛残年,屋瓦多处逢漏,圈舍寂寂,邻居搬移,院落飘零,百年老屋风雨摇曳。母亲矗立房前,“唉”一声长长的叹息穿透过去的艰辛与成功,飘荡在老屋周围久久不能弥散开来。人还在,老屋破旧,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。 母亲淡淡的吩咐我们干活。 先是锄去满院坝的草,母亲要求我们连根拔起,方能“斩草除根”,多年置身农事之外,我们早已气喘吁吁。母亲没有闲着,搂着薪火弓腰进了灶屋,斯须之间堂烟升起,飘来阵阵熏香,灶具尚在,饭材具有,母亲肯定又在烧水做饭。 乘着间隙溜进灶屋喝着母亲盛在年岁比我还大的、白色唐瓷缸子(杯子)里的热水,清冽透着久远的清香,沁人心脾舒展肠胃,缸口缺损稍显嚯嚯,那是少时家贫的我们共用的口杯,冬晚一家人围坐在炉旁轮流咂着吵茶红色的浆液,夏天散漫的躺在庭前纳凉品青涩的绿茶,春天共饮一缸去年的春毳,秋天啜饮并倾听桂香瓜果下秋蝈蛐啁哳,连同那些可爱的邻居一块,没了心眼,没了你我健康的怀疑,没了日后的猜忌,那时烧炭的珍贵,全是母亲新年烧着旧年积攒下来的柴禾,做着年复一年炊烟的事,把儿女、邻居聚在一起,日出而做,日落而息,团结奋斗,经久不息。而今大家天各一方,有的几年难碰一面,儿女们尚且聚少离多,何况整个院落之人!即使偶然见上一面,似乎总有抹不去的无端世俗和隔阂。 岁月的流逝明显减缓了母亲的动作,第一炉堂火燃尽,母亲粗糙的手艰难的挑出能够点燃的薪禾塞进灶膛,侧着身子悉悉索索从左侧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捏在手心,颤抖着伸向我,我即刻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母亲手里的纸,母亲颤微微的将燃烧的纸放进灶膛里的干柴禾下,然后迅速添柴并隆起一堆,探下腰嘴对着灶膛呼呼的吹着,本来就背驼的非常厉害的母亲,身子已经像拉满了的弓弦,弄蚕时摔断的脊背大有折断的可能,风搅燎烟呛得母亲一阵猛咳,我用手轻轻拍打着母亲瘦骨嶙峋的弯脊,以减轻她的痛苦。我说“妈,让我来吧!”母亲说:“你去忙吧,免得把你的身上弄脏”。在母亲的心中,她一直将我们当做干净的人,把自己始终当做一名乡村劳作者。我背过身去,眼泪夺眶而出,我不想让母亲看见。这吹烟,把我的思绪带进往日的时光隧道。 母亲几乎没有文化,那时的母亲好强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,抱定决心要让我们长大后靠文化吃饭,让我们离开农村生活。她与父亲一直认为我和弟弟的身体太差,干不了农活下不了苦力,于是雷打不动的送我们读书,于是母亲陷入了多年的人生苦旅。小学离家很近,上学算是方便,学业完成的顺利。初中那就难了,汉江横隔,到校单程*km,几姊妹上学,家中正在修房,家中困难,一个都不能寄读在学校,眼见哥哥姐姐无望,勉强送完他们的初中后,母亲先是在我和弟弟上初二之前,打算每天早晨和父亲轮流送我们过河,有一次冬天太早,母亲将我送过河后独自返回,谁家的狗悄悄窜出并追着母亲,母亲天生怕狗,由于天未明,母亲重重的摔了一跤,脸部磕在地上,鲜血长流,放学后我问母亲咋回事,母亲谎称在坡上干农活时摔倒的,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,从此再不让母亲送我和弟弟读书。于是母亲一咬牙,让我和弟弟全部寄读在校。每次回到家,母亲都用自己的炊烟奉上香喷喷的饭菜,一家人其乐融融,生活的朴素并甜美无比。母亲时不时的端上饭菜周济邻家的孩子,邻里团结,院落和谐。 日子不算短暂,一家人在母亲的指挥下,让我和弟弟完成了自己的学业。树大分叉,儿大分家,弟兄姊妹也各奔前程,整个院子的人也全部搬走,母亲被迫住进城里,没了熟人,少了朋友,母亲几乎无法和别人交流;没了自己的炊烟,儿女们难得相聚,邻居们再难聚首。岁月蹉跎,风霜无情,难以习惯城市生活的母亲,割不断回到老家生活的强烈愿望。因为那时,儿女们喜欢吃母亲用柴火做的饭,邻居亲戚朋友们对母亲做的饭菜也赞不绝口。 母亲的炊烟,聚拢的是儿女亲情,软化的是邻里矛盾。 母亲的炊烟,还是挑起家庭命运的脊梁。 往事沥沥,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,而立之年的我吃着城市的饭菜,妻子女儿围坐在饭桌前,却总是找不到母亲炊烟后一家人或敦或站或坐着吃饭的感觉,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母亲坐在桌的对面,慈祥的看着我埋头学习,侧边生者一盆柴火取暖,饿了就用铁锅在柴火上热饭,母亲看着我吃饭,不停的用衣角拭着眼角被烟熏火燎后溢出的泪水,并咳着用嘴吹火后吸进的柴灰,每次咳嗽的时候母亲总是扭过头去,生怕影响了我,即使从门缝吹来的风将炊烟吹向母亲,母亲并没有离开桌前,直到我吃完饭做完作业,母亲端出灶膛燃尽的柴火余温煨热的水为我洗脚,让我睡觉休息。 我们把屋前屋后的草锄完后,请了周围的同乡帮扶着将母亲的寿棺移动安放在房顶不漏雨的地方。历经*个小时,母亲炊烟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,大家热闹的坐在桌前,你一碗我一碗的喝着啤酒,你一筷我一筷的大块吃肉,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桌用菜,风卷残云吃完一罐米饭,酒足饭酣之后,大家欢笑畅谈,回忆着过去的辛酸往事,诉说着现在的幸福不满,打着哈哈,张嘴狂笑,屋里充满欢乐,院子里有了生气,母亲跟着笑了。 时光短暂,我们必须离开,母亲又一次被迫回到镇上生活。母亲不情愿的关上大门,不情愿的上了门锁,端上一碗米饭和父亲最爱的红烧肉离开。 人到**古来稀,我们知道,母亲更明白,再次回到老家燃起炊烟,再次端上炊烟过后那亲切的饭菜共聚人生亲情,随着母亲的老去,已是渐行渐远,渐远渐行。母亲亲手锁的不仅是百年老屋的大门,更锁上的是自己生命可能的延续,锁上的还有自己无法继续的炊烟。 拔出父亲坟头的乱草后,母亲奉上饭菜在父亲的坟前,默默肃立无语。 人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。也许母亲唯一的希望是到九泉之下后,能够再为父亲、亲朋邻居点燃炊烟,再续真情、亲情、友情。 真没想到,再次见到母亲久违的炊烟,还是那样的意犹未尽。母亲的炊烟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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