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姆斯基•科萨柯夫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俄罗斯作曲家。在中国，人们最熟悉的曲目，大概是他的交响诗《天方夜谭》。国内的交响乐团常常演奏这部作品，确实是优美绝伦，出神入化，能把人引入神话，引入仙境。然而在我的脑海里，除了《天方夜谭》，还有他写的一首很特别的曲子《The Fight of the Bumble-Bee》，直译的意思应该是“野蜂的搏斗”。这是一首用小提琴演奏的速度极快的曲子，作曲家用使人眼花缭乱的旋律，把野蜂振动着翅膀在天空中旋舞追逐的景象描述得活灵活现。两群野蜂的搏斗，只用一把小提琴表现，实在是妙不可言。现在人们把它译成《野蜂飞舞》，把“搏斗”改成“飞舞”，改得有诗意。我小时侯听过一张《野蜂飞舞》的唱片，唱片上的外文我看不懂，也不知是哪位小提琴大师的演奏，但是我却从音乐中想象到了蜂群的飞旋。我当时猜那是蜜蜂，后来有位老师告诉我，文字上写的是野蜂。蜜蜂和野蜂，飞舞时的景象我想大概差不多。

    少年时代，我也拉过小提琴，水平当然很幼稚。《野蜂飞舞》这样的曲子，不要说在琴弦上拉，就连哼出来也难。我曾经能哼出所有我喜欢的音乐，唯独这《野蜂飞舞》，我怎么也哼不出来，就像我无法模仿蜂群飞舞的声音一样。然而那欢快的旋律我是那么熟悉，闭上眼睛，它们就在我耳边嗡嗡作响，仿佛有一大群蜂儿在我周围飞舞。“文革”时到崇明岛“插队落户”，有一年在岛东端的“东望沙”参加围垦。我和无数农民一起，用扁担在海滩上挑出一道长堤，把海水挡在了堤外。然而围进来的海滩是盐碱地，无法种庄稼，只有稀疏的芦苇和茂盛的盐碱草在白花花的土地上繁衍。要改造盐碱地，先得放水养鱼，冲淡土地中的盐和碱。那年冬天，我被留在“东望沙”看守鱼塘，留下来的还有几位老人。

    那是些孤独寂寞的日子，一个人走在荒凉的海滩上，耳边只有凄厉的风声。到了春天，海滩上的盐碱草竟然开出星星点点的小花，那些雪青色的花朵是我记忆中最美的花，它们在荒凉的日子里把春天送回到我的身边。一天早晨，我走在鱼塘边，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阵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，原来是一大群蜜蜂旋舞着从我身边掠过，向那花开烂漫的盐碱草丛飞去。哪里有花，哪里就有蜜蜂的踪迹，它们是采蜜来了。而在发现蜜蜂的瞬间，我脑海里马上就涌起《野蜂飞舞》的旋律，这旋律在蜂群的伴奏下，变得比从前更清晰更形象，我追随着春风，追随着飞舞的蜂群，全部的身心都被突然重现的音乐包围。当时那种美妙愉悦的感觉，用文字难以表达。下乡“插队”的日子里，我根本无法听到音乐，我曾经以为，那些曾使我痴迷的旋律将永远离我而去，然而事实证明这决不可能。生命没有中断，生活没有结束，音乐就不会从记忆中消失，没有一种记忆会比音乐的记忆更深刻更恒久。就像那些盐碱草，不管环境如何严酷，只要春风吹来，它们就会烂漫地开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