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天    雨     星期一

    雨一直下，和着风，还有满天的乌云。天的脸，是阴沉沉的。

    在这样的天气下，我们依然上路。

    我和另外三名男民警（包括驾驶员）奉命押送**名罪犯投监。乘坐的是局里那辆“服役”多年的唯一的囚车---一辆中巴车。我们的任务很重，这些罪犯将分别被送往*省第二监狱、昆阳女子监狱、嵩明监狱。

    被押送的确**名罪犯中，绝大多数是毒品犯。其中*名女犯，*名男犯。从某种角度来说，他们是幸运的。毕竟，经历了许多个不眠之夜后，经历了太多的惊恐、焦虑、不安和隐隐约约的期盼后，他们还能活着，活着见到闪烁在遥远生命旅途的一丝曙光。而那些罪大恶极的、被法律赋予极刑的、曾在他们身边鲜活存在过的生命，已经永远沉默，如同天空掠过的浮云，不留些许痕迹。

    中午一点多钟，车行至亚练，准备吃饭。把犯人们带下车，立即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。犯人中，有的便低了头，满脸羞愧。有的则昂着头，无所谓地与前来看热闹的人对视。倒是那些看热闹的人，敌不过他们的目光，先移开了视线。

    尽管我们尽量赶时间，但是等我们安顿好所有的罪犯（上厕所、吃饭），匆匆忙忙吃好饭，也已是两点多钟了。今天的行程才刚过一半，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赶到云县，好到云县看守所羁押犯人。

    终于上了车。车刚启动，我喝水用的杯子咕噜噜从栅栏的空隙滚进了那道紧锁的、把我们和犯人们隔开的铁门里，一名叫肖正美的女犯把杯子捡起来从栅栏里的空隙递给我。我转身接过杯子，下意识地说了声：“谢谢！”女犯苍白的脸猛然变得通红，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，泪水一滴滴从眼睛里涌出来。她小声哽咽着说：“有什么可谢的？我们只是犯人！”说着说着，索性嚎啕大哭起来，她的哭声引发了其他女犯的一片抽泣声。

    风和雨猛烈地敲打着车窗，我和另三名干警没有制止她们，让他们尽情地哭。或许，通过泪水的洗涤，他们郁闷的心情会好一些。慢慢地，车厢静了下来，除了偶尔的一声抽泣声，只听见车轮刷刷前进的声音和车窗外的风声、雨声。

    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。我实在没料到一声“谢谢”竟使得她们如此伤感。其实，他们既然活着，潜意识里，就会有所希求，有所企盼。只是在不知不觉中，他们自己的心灵，已将这希求和企盼的程度降得很低很低，低到不会审视，亦无法触及。

    我多么希望，这一声“谢谢”能让他们身上的很多东西，从无意识的冬眠中苏醒啊。比如自尊和自爱，比如对漫天风雨中那一缕阳光的向往，重新扬起热爱生活、拥抱新生活的风帆。

    车行至羊头岩，有一个岔路口，右边通往临沧，左边通往云县、昆明。只听见一名女犯在身后喃喃地说：“我家在临沧，如果是回家的话，就从右边走。”

    可是囚车匆匆拐向左边。是通往监狱的路。

    我可以体会到那名女犯的伤感有多深多浓，然而，这却是她践踏了法律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、必须承受的惩罚啊。

    第二天  雨   星期二

    昨夜睡得好熟，主要是累坏了吧。

    我们还好，累了可以在车上轮流打个盹或者睡一觉，可怜的是驾驶员，只要在行程中，他就无法休息。今天我们的目的地是安宁，有***多公里的路。不过路况比昨天好多了，大家的心情也较昨天轻松一些。可是这满天的风满天的雨和满天的乌云，谁知道它会给我们什么样的意外呢？

    在南涧吃中午饭，犯人们的情绪也比昨天好了许多。他们甚至和我们开玩笑说“放心吧管教（他们习惯把所有的警察都称为管教），你们对我们这么好，我们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。”尽管如此，我们的警惕性可不敢放松，神经随时绷得紧紧的。这不，对面桌上的一名男犯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，他定定地看着门口，我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往外看，只见外面走进来一群人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也正呆呆地站在门口注视着那群犯人，确切地说是看着那名男犯。过了好大一会儿，他才缓过神来，走向那名男犯人和他打招呼。之后走向我们的桌旁，对我们说：“我是他的姐夫，要去昆明出差，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。我能不能给他点钱或者东西？”这名男犯人此时已是身无分文，可是，他姐夫在征得我们同意后把***块钱递给他时，却倔强地低了头硬是不要。他姐夫没法，只好给他买了条烟，这回他没有拒绝，或许是好久没有尝到香烟的滋味了吧。

    我们带着犯人们走出饭店，那名男犯人竟然没再回头。倒是我，禁不住回头，只见他姐夫，呆呆地目送着我们，没有动一下面前的饭菜。

    上车时，那名男犯又恢复了他的笑容，只是眼角，有泪光点点。

    这样的相逢，人的一生之中，能有几回？

    这样的别离，人的一生之中，又能承受几次？

    车子渐行渐远，他们心里的伤感，亦渐行渐浓。

    行至距安宁大约四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时，由于雨天路滑的缘故，前面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，我们被拦了下来。等了很长时间才得以重新上路，等我们到安宁看守所羁押好犯人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。

    雨依然在下，为这异乡的夜，添了些许寒意。

    第三天   晴  星期三

    踏上安宁至昆明的路，多日不见的太阳灿灿烂烂地升上天空，我们的心境，豁然开朗，我想这或许意味着今天的事情会办的比较顺利吧？

    我们今天的日程安排是：先到*省第二监狱，把该送二监的几名女犯送下，留下一名干警办理相关手续，然后再赶往昆阳监狱，把剩余的几名女犯投牢后再把所有男犯送往嵩明监。早上八点零五分，我们就赶到二监门口，将一名干警和四名女犯留下后立即赶往昆阳。

    女犯和亮海也在其中。

    她是一名毒犯。她的案子是我和禁毒大队的另一名女警办理的。第一次面对她，我和同事们都为她感到吃惊和惋惜，因为她实在长得太美了：白皙而光滑的皮肤，深凹的大大眼睛，挺直的鼻梁，小巧的嘴唇，长得与已逝的“英格兰的玫瑰”戴安娜极其相似。她来自古城丽江，是纳西族，以人体藏毒的方式帮别人运输毒品。当她用手将藏在下身的毒品掏出来时，她美丽的脸痛苦地扭曲了。看着几坨血淋淋的毒品和她汗淋淋的脸，我不由感到一阵阵恶心。案子移送起诉后我们便没再见面，只知道她被判了无期徒刑。想不到和她又在这风雨路上相遇。一路上，她身体不舒服，一会儿头痛，一会儿胃痛，我一会儿找药，一会儿端水，细心地照料她。此时此刻，在即将走进监狱大门的时候，和亮海回过头来，冲我展开了她那极其美丽动人的笑容：“管教，一路上多亏你照顾，谢谢你了，再见！”随即转身跟上了她的同伴。在转身的刹那，她的眼圈红了。

    目送着她们的背影，我的鼻子不由得也酸了起来，我强忍住了泪水。记得几年前，刚踏上警察生涯的我也押送过一次犯人，一路上对那名唯一的女犯照顾有加，临别时她忽然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，我也禁不住泪水长流，惹得与我同路的男民警至今仍会善意地取笑我。现在，我在工作中逐渐成熟，能理智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再轻易外露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那种心痛和受震动的感觉。

    还在去昆阳女子监狱的路上，两名男民警已经在为剩余的犯人能否全部顺利投监而担心了。押送罪犯投牢，最头疼的事就是怕犯人们过不了监狱的体检关。体检不合格，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将犯人再带回县看守所，来时一路担惊受怕的滋味，回去时还得再受一次。听他们议论前一次就有一名女犯没过体检关。九点多钟，我们到达昆阳女子监狱，按照这样的速度，如果顺利的话，我们可以在下午两点多钟到嵩明监狱,任务就完成了。

    到了昆阳女子监狱，三名女犯被带进去检查身体了。我们提心吊胆地在外边等候。终于，大门打开了，狱医带着三名女犯出来了，我们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：女犯肖正美在体检的时候告诉医生她曾经患过肺结核和肝炎，狱医要我们带她到昆阳医院做肝功检查。我们立即带着肖犯赶往昆阳医院，却被告知只有星期五才做肝功能检查。心情一下子沮丧到极点。和留在二监的男民警通了电话，得知留在二监的几名女犯体检均合格，心情才稍稍有所好转。经过商量，我们决定先送男犯到嵩明监狱，第二天早上再带肖正美到昆明昆华医院检查身体。

    还好，送到嵩明的男犯全部过了体检关，于是，带着肖犯，我们在傍晚时分转回昆明，真是累透了。

    今夜昆明的天空，一轮圆月清清澈澈。不由得想起了清晨的太阳，突然意识到，人生的风雨路上，大自然的轮回变换比如日之深沉、月之圆缺和人的命运，其实是毫无关联的。

    第四天  晴  星期四

    一大早，匆匆忙忙吃了早点，便带上女犯肖正美到昆华医院为她体检。如果上午能体检完的话，下午就可以将她送往监狱了。到现在，我们仍然抱有侥幸心理，那就是希望她能够体检合格。

    到了昆华医院，人山人海，拥挤不堪。从未到这就医的我们摸不着头脑，只好去问在医院大厅里值班的医生。正在聊天的两名中年医生（一男一女）态度极其恶劣，问他们话，耷拉着眼皮带理不理，多问几次，便冲我们发开了火。心里很气愤，真想质问：“难道你们所谓的白衣天使，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吗？”话到嘴边，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，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人家啊。

    等我们好不容易挂好号，带着肖正美做了肝功能检查，照了X射线之后，却被告知必须到下午四点才能拿到检验结果。这样一来，我们今天的计划就泡汤了。

    下午四点，我们到放射科领取肖犯的检验单，由于不清楚化验单放在什么地方，又被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青男医生喝斥了一次。尽管我已为此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，仍然为此感到难堪和委屈：从小到大，还从未被人如此无理地喝骂过啊！

    女犯*，亲眼目睹了我们所受的委屈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。一叠连声地对我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，如果我知道事情这么复杂我就不会和医生说我的病情了。我知道她心存侥幸，如果体检真有问题，监狱拒收她的话，她就可以办理保外就医手术暂时不用进监狱服刑了。我实在没有精力搭理她，只任她在一边嘀咕。

    体检结果，女犯肖正美没有任何毛病，可是要送往昆阳女子监狱已经来不及了。

    第五天  晴  星期五

    一大早，把*送往*女子监狱，我们的任务终于完成。

    返回*的路上，驾驶员接到局里打来的电话，得知回去后马上又得押解另一批罪犯投牢了。由于*县与*主要的毒品集散地、被称之为“*”的*县山水相连，地处禁毒斗争前沿阵地，禁毒工作任务极其繁重。近几年来，镇康县禁毒工作成效显著，无形中也加剧了监管工作负担，原镇康县看守所关押量设计为***人，却常关押多达***余人，一直处于爆满拥挤状态。难怪从*县看守所出来的在押人员经常开玩笑：“在里边太挤了，要翻身的话必须喊‘一、二、三’一起翻才翻过来。”话虽有些夸张，却从另一方面反映出监管工作任务的繁重。局里的囚车使用率极高，押解罪犯投牢至*和*附近的监狱，这样的长途基本每二月三次，加上跑*监狱或其它地方，每月至少一次以上。而专职驾驶员只有一名，押解罪犯投牢，这其中的危险、艰辛、劳累以及精神上的高度紧张，难以用言语描述。

    第六天  雨  星期六

    终于踏上回家的路。

    车窗外，依旧吹来凛冽透骨的风。

    天空里，依旧是纵横翻滚的乌云。

    心坎上，依旧是点点滴滴的雨珠。

    正前方，依旧是连绵不尽的山路……